夏夜蝉鸣渐弱时，天际泛起蟹壳青。我推开吱呀作响的木窗，一弯银钩斜斜挑起西边的云絮。檐角铜铃在晚风里晃出细碎清响，院中老槐树的影子被月光揉碎，顺着青砖地纹爬向天井中央的青石棋盘。棋子落盘的脆响惊起檐下栖着的灰斑鸠，扑棱棱振翅掠过月轮，在澄澈的天幕划出两道银痕。

暮色最浓时，月亮像浸了水的羊脂玉，从老墙头探出半张脸。瓦罐里腌的梅子泛着紫红，与天边渐次铺开的星群遥相呼应。邻家阿嬷摇着蒲扇坐在竹椅上，她膝头的黄猫突然竖起耳朵，对着某处轻声呜咽。我循着那声响望向东南方，正撞见流云裂开罅隙，让半张脸的月亮突然绽开笑颜，将银辉倾泻在晾晒的蓝印花布上，那些靛蓝纹路便化作游动的星子。

子夜月到中天，整座小城成了凝固的琉璃盏。城隍庙飞檐上的脊兽在月光里显出威严轮廓，香炉青烟与月华缠绵，在砖墙上勾勒出层层叠叠的云纹。河埠头老柳垂下的枝条拂过水面，惊起一串碎银般的涟漪。对岸茶馆的评弹声忽远忽近，弦乐与月色在河面交织，恍若有人用银箫吹着《梅花三弄》，音符坠入波心便化作粼粼光斑。

卯时初露，月亮开始褪去银装。它像浸了晨露的薄纱，边缘泛起淡淡鱼肚白。晒谷场上的竹匾还盛着月华，孩童们追逐着光斑嬉闹，笑声惊醒了草丛里打盹的蟋蟀。东边天际泛起蟹壳青时，最后一线银辉正从祠堂的雕花窗棂间渗出，与晨雾中的青烟缠绕升腾，渐渐融进朝霞的胭脂色里。

暮春的月总带着水汽。它悬在晾衣绳与竹帘之间，将洗得发白的布衫染成半透明。巷口阿婆的竹篮里，新摘的枇杷还沾着晨露，与竹篮边缘的月影同在。有时云絮掠过，月亮便化作游动的银鱼，在晾晒的蓝印花布间穿梭，惊得晾衣绳上的布料簌簌作响。待到云开雾散，月亮又变成温润的玉璧，将斑驳树影投在爬满青苔的院墙上，墙缝里钻出的野蔷薇便顺着月华生长。

深秋的月总裹着凉意。它悬在晒谷场中央，将石板路照得泛青。晒干的稻谷在竹匾里堆成小山，月华流转间泛起细碎银光。老茶馆的八仙桌上，紫砂壶嘴腾起的热气与月色交融，茶客们捧着粗陶杯低声交谈，话题总绕不开要下雪的年成。檐角铜铃在夜风中轻颤，叮当声里，月亮渐渐被暮色吞没，只余几粒星子守着未凉透的茶汤。

腊月的月总裹着霜色。它悬在结冰的河面，将薄冰照得透亮。冰面上结着细密裂纹，倒映着岸边的枯柳与星群。酒坊的陶瓮里，新酿的米酒泛起琥珀光，与冰面下的月影相映成趣。更夫敲响梆子时，月亮正从城隍庙飞檐滑落，将最后的光华洒在更漏铜壶的波纹里，那滴漏声与梆子声应和，惊醒了沉睡的雪人。

每个朝代都在月亮里留下倒影。唐代宫阙的琉璃瓦在月下泛着冷光，飞天的飘带被风卷起，与敦煌壁画上的云气纹重叠。宋代酒肆的招幡在月华中飘摇，醉仙的狂草与东坡词笺上的墨迹在月光里交融。元曲艺人拨动月琴，弦音震落宫墙上的积雪，化作马致远笔下"一痕残月"的注脚。这些月光浸透的往事，至今仍在江南的雨巷里，在塞北的驼铃声中，在岭南的渔火里轻轻摇晃。

今夜月色如水，将百年老宅的砖缝都浸得发亮。月光漫过雕花窗棂，在八仙桌上织就银毯，老座钟的钟摆轻扫过月光，发出沙沙的声响。墙角的蟋蟀忽然停止鸣叫，我听见月光在青砖地上流淌的声音，听见时光在月华中沉淀的脆响。当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时，月亮已化作天边一抹淡青，但它留下的银辉还在老宅的梁柱间流转，像无数细小的星辰，等待夜幕再次降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