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暮春的雨丝斜斜掠过窗棂时,我总爱倚在庭院的朱漆栏杆上。青砖小径两侧的冬青树已抽出新芽,唯有那株百年山茶依旧裹着苍苔的枝干,在料峭春寒中捧出层层叠叠的绯红。花瓣上凝着未干的雨珠,像谁失手打翻的胭脂盒,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虹光。
这株山茶原是祖父亲手栽下的。六十载春秋更迭,它始终保持着奇特的生长姿态——每当寒冬将尽,别的花木尚在蛰伏,它却骤然绽开满树花苞。记得幼时总疑心那些鼓胀的骨朵是祖父用红绸扎的灯谜,直到某个雪霁清晨,忽然看见淡紫色的花瓣如蝶翼般次第舒展,晨雾中浮动的甜香惊醒了整个庭院。祖父说山茶属"凌冬不凋"之属,可我总觉得它更像位深谙时光秘密的隐者,在岁末的寂静里完成生命的最后一次盛放。
最妙的是山茶层层叠叠的花瓣结构。三重主瓣如展开的羽扇,两片副瓣似含羞的玉指,最外层的雄蕊则像缀满金粉的流苏。去年深冬,我偶然发现其中一株开出了罕见的六瓣重台品种,花瓣中心竟生着两枚嫩黄的花蕊。查阅《群芳谱》方知这是"六出金蕊"的异种,古人以"冰绡裁就"形容其质,我却觉得更似用月光淬炼的琉璃。每当夜露浸透花瓣,那些晶莹的脉络便在月光下泛起珍珠母贝的光泽,恍若将整片星空揉碎在了花心。
山茶花的色彩变幻最是耐人寻味。初绽时是浸血的胭脂红,经霜愈久愈显琥珀光晕;待到花事将阑,残瓣边缘会泛起珍珠白的晕染。最奇的是它的"花中花"现象——某年早春,我在满树绛紫中发现了两朵泛着银边的重瓣品种,花瓣边缘的银丝在阳光下流转,宛若银河倾泻在深蓝天鹅绒上。这种变异品种在《植物图鉴》里被称为"银汉遗珠",据说明代文徵明曾为它题写过《寒玉篇》。
山茶与人文的羁绊早已超越了植物学范畴。王冕在《墨梅》中写"不要人夸好颜色",山茶却以最浓烈的色彩对抗严寒,这种悖论式的生存智慧常让我想起苏轼在黄州写的"回首向来萧瑟处,归去,也无风雨也无晴"。去年除夕守岁时,我看见山茶在烟花绽放的夜色中静静伫立,忽然懂得古人为何要在《茶花赞》里写下"凌寒独自开"——它用花朵丈量时光的刻度,在岁末的临界点上完成对生命的丈量。
前日整理祖父遗物,在泛黄的《花木笔记》里发现夹着片干枯的茶花瓣,背面用蝇头小楷写着"丙申年冬,花信风起时"。这让我想起《花经》记载的"山茶知节候",原来百年来它早已记住每个花期的落点。如今我常在花树下读陆游的《山茶》:"当年堂上承欢处,花气今犹满院香。"那些被花瓣见证的晨昏,那些在花影里流转的笑谈,都化作年轮里永不褪色的纹路。
暮色渐浓时,山茶已悄悄收拢了最后一瓣残红。但我知道,当第一缕春阳穿透云层,那些深埋在褐色土壤中的花苞又会开始酝酿新的轮回。这株历经沧桑的山茶始终在诠释着生命的辩证法——最浓烈的绽放往往诞生在最深的寒冬,最持久的美丽总与最严酷的环境共生。就像祖父临终前在病榻上为我指着的山茶花:"记住,真正的春天不在日历上,而在懂得等待的心里。"